這時候的迷路讓我無助,無助的原因是沮喪,是我輕忽,是我依賴。不斷破碎、移動、改道的山徑,大意的我沒有隨時拍下照片協助判斷。
想要看那棵沒有人看過的樹。
當風吹來,樹冠像水草在擺動,厚厚的松針疊成一床沒有夢的睡眠。每一座山我都想要去看看那棵沒有人看過的樹,可是我害怕迷路。
而這次,我真的就在繁星點點的志佳陽大山迷路了。
前一晚睡在環清宮,半夜一點,往聖稜線的山友們早已啟程。五點時天還沒亮,環山部落星光微微,我們一行五個人從四季蘭溪吊橋出發,開始落差超過一千七百公尺的惡夢級陡上。同行的一位友人因為爬升太快而有嚴重的高山反應,分成兩隊後,我與YO繼續上攀,另一隊中途下撤。我們中午抵達志
佳陽大山三角點,天氣大好,展望遼闊,是秋日晴朗時分的大景,心情格外輕鬆,一路從環山部落就緊緊跟隨YO的小黑狗也在山頂樂得蹦蹦跳跳,但因為心裡懸念著已經下撤的友人們,我們拍了幾張照片後旋即下山。
我較擅長上坡,志佳陽下山一路全轉為魔王級的陡下,因為過去過度練習全程馬拉松留下的右膝舊傷,加上一路鬆軟溼滑的松針而延宕時程,抵達第四號鐵橋時天色早已轉暗。
此時,我和YO兩個女生腳步加快地往前三座鐵橋推進。這次志佳陽大山規劃的時程緊湊,仗恃著有單攻經驗的偉豪帶隊,我和YO僅截圖網路上相關文章的提醒,並沒有像過往一樣仔細下載GPS軌跡圖。不料偉豪因為要照顧有高山反應的友人,早在中午前就與我們分開,帶領另一隊伍下撤。
中午登頂後,在下山途中我一直與偉豪聯絡,但志佳陽大山全線無收訊,連集合的地點都無法確認的我不安了起來。再者是一路下切,右膝的舊傷疼痛加劇,延宕了時程。傍晚溪谷的霧氣湧上,我不斷回想起登前經過了哪些錯綜複雜的果園樹叢與菜圃小徑,想著想著,更全無把握。我和YO沉默不語地趕路,慌慌張張地走到平坦開闊的高麗菜園。黑夜降臨,我們像陀螺般三百六十度地團團轉,四處張望,辨識陌生的路徑,果真,我們迷路了。
終於找到了偉豪與下撤的友人們,但他們也完全失去方向,遠遠看到其他隊伍的山友已經戴起頭燈,在遠處的果園裡東鑽西竄地找路,最後乾脆集合起來,陌生的一行八個人拚命回想到底是從哪裡鑽出來的。已經走了十二小時的我睜著完全恍惚的眼睛,沒有運作的大腦仍努力回想每一顆樹、每一條小徑、每一個果園區塊。耳朵聽見溪水的方位、視線所及鐵皮屋頂的遠近,我一切都無法判斷。
一行人一起攤開身上所有的紙本地圖、GPS軌跡圖、手機上的Google map,都無法讓我們在滿滿的果樹叢中釐清一條清楚的路徑。這時候的迷路讓我無助,無助的原因是沮喪,是我輕忽,是我依賴。不斷破碎、移動、改道的山徑,大意的我沒有隨時拍下照片協助我判斷。
最後的最後,是一位完全不會中英文的外籍勞工遠遠騎著摩托車,比手畫腳地帶我們走回一條寬約五十公分的小路,從灑水中的果樹叢下鑽出去後看到熟悉的路徑,八個人都鬆了一口氣。
彎著腰穿過正在灑水的果樹叢時,心裡面比較害怕的不是等等勢必要沿著溪谷繼續下切,而是黑夜。YO走在我的前面,一如往常地由偉豪壓隊,但隨著黑夜湧霧,溪徑窄小溼滑,我突然擔心起把頭燈借出去、沒有光的偉豪,便自願交換位置,擔任起壓隊的任務。右膝的疼痛讓我落在隊伍後面好長一段距離,就像是一個人獨自在深谷裡攀爬。頭燈畫出一個清晰的亮圓,圓以外的黑吞沒了腳步與呼吸,我對於那好像會拖住人的黑感到不安。而那不安把所有小徑變成迷途,讓我的心在險峻又隱晦的迴圈裡繞路。
那天回到台北已經凌晨兩、三點,身體有如絕望般地疲累,但我卻整夜翻來覆去。志佳陽大山下山後一連好幾天,心底都在翻湧哽咽著什麼。
一直到今天,我想我是明白了,那些撼動你、拒絕你的,都是山。
節錄自《山之間:寫給徒步者的情書》
作者/山女孩Kit
出版/遠流出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