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們並肩,不發一語坐在偌大如薛西弗斯推動的巨石上,只有偶然的溪風吹來時,樹梢說話。「妳覺得中央尖怎麼樣?」過了許久,他問。
中央尖。
山友口中單攻難度九.五分的中央尖山,海拔高度三七○五公尺,為台灣三尖之首。南壁是險阻的崩崖,北壁是嚴峻的峭壁,尖錐形似刀刃,百岳排名十一。單攻路線包含林道、溪溝、溯溪、攀岩、碎石坡,各種地形一次完整體驗,是中央山脈上最險惡也最顯眼的地標。
南湖溪山屋、中央尖溪山屋、香菇寮營地,這三個第一次聽到名字的營地,讓我在出發前疑惑了起來。既然都有山屋了,為什麼還需要帶帳篷啊?在差點沒有用爬的抵達南湖溪山屋便秒懂,第一天的路程與南湖大山一樣上上下下,才到最低鞍部我就想紮營了。直到南湖溪山屋後,我環繞屋內,床鋪稀稀疏疏地鋪著厚薄不一的木板,牆壁有三面已然坍塌,僅用防水布與木條勉強支撐。陽光與風穿過木條間隙溜進來,光影婆娑與山風徐徐,山屋突然有一種違和的浪漫。雙腿已經不是自己的我,連這樣寒磣的山屋都覺得是華廈高樓,只要不要再辛苦搭帳,什麼都好。
隔天的路途是半夜反覆橫渡二月底仍凍寒的中央尖溪。凌晨摸黑、手腳並用地攀上滑溜的溪壁,抑或沿著溪溝踩著滾動的溪石、倒木,翻越山頭、林道,拉繩攀登、跳躍,一路到了第三天清晨,我連一眼中央尖都沒有看到。才剛結束快三小時的溯溪陡上,離開中央尖溪谷,一轉彎,一條碎石坡站在我眼前。
它是我見過最垂直、最沒有盡頭的路。玉山的碎石坡、南湖大山的碎石坡、雪山北峰的碎石坡、翠池的碎石坡,在這條參天直插到天際、寬大雄偉的碎石坡面前,都顯得小巧可愛。
「路站起來了。」
我回頭看了偉豪一眼,高大的他難得也伸長脖子仰起頭,脫口而出的表情不可思議,瞇著眼睛像是想看清楚,眼前突然出現這條站起來的路,是否只是幻覺。
中央尖啊,這一路走來,我像是在朝著它接近,卻從未見過它真實的模樣。前往的途中沒有得到任何來自山的照顧,山也不曾親切施捨一些微小的信心。絕對不溫柔純良的它,不給捷徑、沒有祕訣、無關竅門,你就是需要走滿三天兩夜,才得以窺探它的全貌。中央尖就像是占據你所有心思的那個人、那件事、那個念想,可能是汲汲營營的名聲,可能是會頭破血流的夢想,也可能是你渴望經歷卻不可得的愛。不論那是什麼,都像中央尖般,不屑你只坐著想,它就是需要你出發,去體驗這肉體匱乏、耗損筋骨的旅程。
當看到中央尖三角點時的心情,其實並沒有比走完這條站起來的路還要澎湃。記得當我攀爬了兩個多小時的碎石坡,雙腳踏上平坦山徑的那一剎那,心情激動到幾乎可以飛翔。
那時候我深深地感覺到,不管這世界如何旋轉推進,讓人可以翱翔的力量,永遠是自己給自己的,問題從來不是其他。
下山時,香菇寮營地已經客滿,轉回在溪邊的中央尖溪營地搭營。晚上升起了營火,同行的人圍著火堆,熱熱鬧鬧挨著肩坐在一起,我洗完碗後一個人坐在溪邊,遠遠看著幾頂被火光照到發亮的帳篷。黑夜裡潺潺流動的溪水,溪石滾動時發出低沉的喀拉喀拉聲,與被溪谷切割成狹長而蜿蜒的耀眼星空,像是神的禮物。
偉豪不知何時悄悄坐到我身邊,一如往常地沉默。我們並肩,不發一語坐在偌大如薛西弗斯推動的巨石上,只有偶然的溪風吹來時,樹梢說話。
「妳覺得中央尖怎麼樣?」過了許久,他問。
「這輩子有來一次就夠了。」我說。
偉豪說:「我也是。」
我們一起哈哈大笑,但心底深處知道,下山之後,我們還是會再出發。
節錄自《山之間:寫給徒步者的情書》
作者/山女孩Kit
出版/遠流出版